本帖最后由 港都新聞部 于 2024-5-17 11:41 编辑
辛棄疾誇張嗎? 綠樹聽鵜鴂。更那堪、鷓鴣聲住,杜鵑聲切。啼到春歸無尋處,苦恨芳菲都歇。算未抵、人間離別。馬上琵琶關塞黑,更長門、翠輦辭金闕。看燕燕,送歸妾。
將軍百戰身名裂,向河梁、回頭萬里,故人長絕。易水蕭蕭西風冷,滿座衣冠似雪。正壯士、悲歌未徹。啼鳥還知如許恨,料不啼清淚長啼血。誰共我,醉明月。
想談這首詞,是因為上課額外補充教授時,有學生質疑辛棄疾的「離恨」是不是太誇張了!我很吃驚這樣的反應,也立刻明白,缺乏歷史背景知識的她們,不清楚「靖康恥」有多麼恥辱,自然就不易體會「臣子恨」有多麼恨。尤其生於「淪陷區」的辛棄疾,青春正盛時,熱血衝殺金軍營寨後,起義來歸。他對帶領王師,揮軍北伐,驅除金虜,收復失土,有多麼強烈的渴望。然而渴望有多強,失望就有多深,面對滿朝「直把杭州作汴州」的苟安君臣,四十餘年,辛棄疾不是遭投閒置散,就是沉淪下僚。他的憤懣激切完全宣洩在大量慷慨悲歌的詞作中,現存辛詞約六百餘首,是兩宋現存詞作最多的詞人。這樣一個不世出的軍事奇才,竟然只能舞文弄墨,在歌樂世界中寫紅巾翠袖搵英雄淚。一歎!當然就文學而言,「國家不幸詩家幸」,後人畢竟多得一個無可取代的精神文明遺產。
所以就來談談辛棄疾「誇張」的離恨吧!從題目可以明白知道,這是一首送別詩,送別有血緣之親的同族之弟茂嘉。首先,他從寫景入手,以視覺加聽覺,用非常具代表性的春日景物,來襯托他心頭的「如許恨」。原該春意盎然的「綠樹」叢中,傳出的是令人聞之淒然的「鵜鴂」「鷓鴣」「杜鵑」啼聲。「鵜鴂」有二說,可能是杜鵑,也可能是伯勞,前者啼音引人聯想到「不如歸去」;後者鳴聲暴厲,也讓人不悅。至於「鷓鴣」其音近「哥哥」,也總讓人興「行不得也哥哥」之歎。「芳菲」呢?暮春滿眼殘花紅泥,所以只能「苦恨」繁華都「歇」啊!可這傷春之恨,算來算去,都抵不過人間「離恨」,而離別,到底讓人有多痛?辛棄疾由此一口氣鋪排了五個歷史場景中,叫人餘恨綿綿無絕期的離別情事,堆疊出厚重得令人不可承受的離恨!
懷抱琵琶,遠眺,回首,悠悠馬蹄越過苦寒邊塞之際,即將永別故土的王昭君,心裏想什麼?是無語凝咽,還是淚眼向天?驕蠻而失寵,遭貶長門冷宮的阿嬌皇后,辭別昔日恩深情厚的金屋,難堪絕望中,自怨自艾?怨天尤人?春秋時期,衛國美麗的王后莊姜,經歷夫君甫薨養子遭弒的悲劇,越禮遠送情同姊妹、一起養育孩子的侍妾戴媯回國,淒清郊野的訣別後,面對無常命運的莊姜,將獨自度過孤寡漫長的人生。沙漠中,彈盡援絕不得已投降匈奴的李陵,帶著身敗名裂的羞憤,送別羈留荒寒北海十九年的蘇武,想像守節無虧的好友,即將獲得滿朝文武及君王英雄式的歡迎,更毫無疑義的必定青史留名,李陵除了「故人長絕」的傷懷,衷腸會有怎樣的翻攪?霜風淒緊的易水邊,明知此去不返,送行的和被送的,在慷慨悲歌不盡中,彼此心頭的離情別意如何丈量?呵,滾滾不絕的歷史長江中,如此極端,如此無可抗拒的離別,能有幾樁?啼鳥若有知,怎不痛到啼血呢?
創作手法總是令人拍案驚奇的辛稼軒,在長篇鋪敘中,毫無一字提及切身的送別,然最後舉重若輕的提問「誰共我,醉明月」,卻一把將看來尋常的送別,推到和前列歷史中悲絕無二的離別事件相同的高度。我們誦讀至此,似乎看到一個激昂偉岸的俠客身影,頹然跌坐榻上,無淚,無言,只餘濁重喘息的呼吸。辛棄疾誇不誇張?他用長長的一生來等待君王、同僚的理念認同,四代的君王,四朝的同僚,宦海浮沉中,他短暫有過幾度希望,絕大多數時間,在失望中飲酒、撫劍、自嘲求田問舍的庸俗,從「壯歲旌旗擁萬夫」,到「春風不染白髭鬚」,他的青春虛度了;他的「萬字平戎策」,只「換得東家種樹書」,他誇不誇張?他送別的不只是至親族弟,他送走的更是理念相同的伙伴,送走的是一生難以實現的理想。誇張嗎?那種恨,誰能懂?沒有歷史根柢的孩子,的確不易懂。
區桂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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